攸卡历

Is anybody waving back at me?

我坐上一趟没有终点的地铁


除了思想没有什么会增长,除了人没有什么会消亡。


我听不清耳机里在唱着什么,却清楚身边陌生人每个字眼的力度,唾沫隔着口罩喷到通话那头。


黑暗中我观察地铁的晃动,是在一条隧道的开头还是即将迎接光明?我与它完全同步:我早被地铁的自动门吞吃了,现在只是它消化的时间。在轮子真正停下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,而我也只能在心里希望它开得再慢一点,或者让时间的步子再小一点,好让我在下车之前听完一首歌。


在地铁上听歌是令人绝望的嘈杂,一切外界的元素都加进了音乐的背景里,偶尔瞎猫碰上死耗子般按动几个和弦,像是刚碰钢琴就会被夸有天赋的小孩。更多时候还是无意义的一切:我不想了解的外人的家事;车厢驱赶空气时不知是哪方发出的呻吟;列车安全员的皮靴在千篇一律的直线旁摩擦,画不出另一条平行的线。


幸好放的歌单我足够熟悉,可以从只言片语做出一整道填字游戏。但在这种情况下我真的“聆听”了什么吗?还是说只是我自己放映自己记忆里的片段?如果是后者,那么该怎么确定没有被外界影响到呢:可能在旁人说出“闪耀”这个字眼的同时,我的大脑就把歌词里的“闪烁”替换成了“闪耀”。


每一次都是我对此崭新的创作。在我用自己的双眼去凝视事物的一刹那,事物本身的模样就消解进了“我”的世界里。对于世界如此,对于文字亦然。“作者已死”,这句话流传千古,好像在假设作者永不会跳出来大骂曲解他本意的人,而是乖乖把创造权交给了字里行间,等着读者从书页里拽出来。


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留下评论,缄默不言就无从被评判。但是缄默本身又会陷入死局:你为什么不发声。总有方法去刺中一个人,除非这个人本身就不存在。这么想来想去好像总是会陷入虚无,只剩下一种方法,假装这些声音不存在。堵住耳朵不去听,听不见就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。


在羊群中,我低头看着自己:通体漆黑。



要坐十一站,对面的座椅终于还是空下来了,唯一剩了一对母女念着首古诗。周末的中午,我希望没人赶着去加班。即使没人加班,也有学生在利用这短暂的两天闲暇“弯道超车”,尽管这在明面上——是违法的。


我便又想起来以前。我曾无数次看见与这个女孩相似的孩子,写着作业,封底下总是藏着“学而思”或者“新东方”。在周六日要赶的作业往往不属于学校,学校的东西总是被优先权到处乱扔,在周五晚上排在课外班之后,在周日下午又是十万火急。


坐着让字迹变得歪歪扭扭,于是她干脆跪在座椅的另一端,将那本厚重的书册供上靠背。人们都只教导“男儿膝下有黄金”,却不说女儿也不能跪。女性的跪拜总是廉价的——在生理期的女性无法进入寺庙,肮脏的经血使她只能望着男性亲属的背影;不过时代在改变,作业是她的神灵,地铁车厢是寺庙,现在不会有人因为性别去歧视一个写不完作业的孩童。


在过年时我们不祭祀考试成绩,却把这东西作为唯一的愿望。


然后我慢慢想起,即使现在去到这些机构,我们也看不见十五岁以下的儿童了。以后,在地铁上写作业会变成异类吗?只要竞争依旧存在就不会,我们还要——“拼命奔跑以保持在原地”。初中学生仍然会憧憬着重点中学的校服,踏入了那扇门就狠狠把“一本率90%”贴在身上。


校服把我们身上的特质解构。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,在外人眼里看来也只是“你是那所重点中学的学生”。我在他人的注视下被套进模具里。我的行为像牛排一样被切成小块,蘸上符合他们脑中“某某中学的刻板印象” 的酱汁,覆盖了肉块本身的味道。


想到这些我忍不住想要呐喊。请看看我,不要阅读标签。然而“看”的过程也是增加标签数量,到了最后数量接近无限,好像就能彻彻底底地了解谁。词语拼凑出来的人也算是一种存在,地铁线路也是由词语链组成的。定义了每一站。


我抬起头,终点站被贴上了标语:尚在维修。尚未出生的婴孩张牙舞爪地宣告着它终有一天会存在。


终点站尚在维修,那么还有哪里是终点。



人多了起来。层层叠叠的肩头像是城市里的高楼。如果有蚂蚁不幸在我们脚下,那么它看到的就应该是血肉做成的钢筋水泥,每个条框里面蜗居一个灵魂。


高楼对于它们来说,是不是快要坠落的月亮。挂在天上却从不散发光芒,只有冷冰冰的创面反射外来的温度。它们会坍塌,正如它们会从地里长出来。


我试图想一些革新的比喻,避开月亮这个用烂的意象。可一切思绪都卡死在身体里和声带间,语言将感觉抽象成一段毫无逻辑的话。不用语言就无法表达,但表达了就一定能被理解吗?


我讨厌复杂的字眼,但偏偏有人走过来用问“今天中午吃什么”的语气告诉我纯粹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。你必须要去与复杂性斡旋,接受它们然后让它们根植在你的身体里。然后你自己也变成复杂性的一部分,变成“这个世界中没有纯粹”的一个实际论据。


但纯粹又该怎么被定义呢?既然世界中没有纯粹,那么我们该如何去构想它?


我的歌被淹没在报站声中,又有一群人上来了。



虚空响起机械的声音,一遍普通话,一遍广东话,最后是英语,重复着相同的东西,让只懂一种语言的人也能明白其他两种的意思。巴别塔在地铁停下摇晃的瞬间平地而起,在人潮涌进来的一刹那坍塌。他们说着相同的语言,却对于每个人都是陌生的意义。从学生对于考试的抱怨到白领对于酒局的哀叹,一片拥挤中工人身边的空隙诠释着阶层的定义:人与人之间的隔离,社会经济意义上的,物理意义上的。


漆黑的背景中手机屏幕发着光映在窗上,复制了盯着屏幕的半只眼睛。没人抬起头来,社交的自我保护,几百个人在身边却感到孤单。对于他人情绪的不理解——可能是无法理解,也可能是不愿理解——在每个人的灵魂间筑起高墙,哪怕他们的肉体贴合到连喘息都需要氧气罩。


如果说肉体的触碰即是不洁,那么我们人人都在亵渎。没有神灵可亵渎就亵渎自己。但幸好现在的时代不再诉说这些规则。物理意义上的界限像过时的楼房一样被铲为平地,头脑里用这些材料重新建起门来。将一切隔绝在外以后只剩下了生存的初衷。


除了我以外你不能有别的神。除了自己以外你不能触碰其他人。上班要迟到了,再虔诚的信徒都还俗了五站地。


我的鼻翼上方因为上火长了一个痘子,眼镜压着它沉默。也许今天就破了,也许一个月以后才破,也许根本不会破就消失掉,不知来处也没有归宿。地铁可能在一分钟以后就停下,也有可能永远也不会停下。


有小孩子的哭声传来,像流浪猫在垃圾桶里翻不出牛奶,像写满了答题卡的空隙却只拿了一分,像我站在未来与过去的十字路口唯独看不见现在。


现在是一辆导致交通事故的车,肇事逃逸把我丢向没有前景的下一天,无法书写的题目和失去意义的存在。


小孩子继续哭,不管任何人的目光——实际上也没有目光。我透过人群层层叠叠的肩头看到一些人陪她流泪,连遮掩都不去尝试。他们在哭这个小孩,他们在哭这辆地铁永不会到达终点;地铁撕破了风的身躯却在哭我们,哀悼错误的对象,在向前匍匐的同时为我们埋葬。


小孩子像是殉道者站出来大喊:你们都没有穿衣服——你们都在拙劣地给自己的情绪罩上一层棉布。明天就要降温了,你们会冷的。


她的妈妈在训斥,提高了嗓音好让大家听见:“不要哭了,把这道题做完!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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